杜甫《秋兴八首》赏析

李红光 

前言

之所以有系统的解读杜甫《秋兴八首》冲动，缘起于一个小小的微信读书群，群主布置了学习杜诗的任务，既读且讲，目的是为了学习唐代诗家的写作技法以及更认真的领略杜诗的精华所在，乃至更深入的理解杜诗所承载的爱国主义精神。

鉴于此，我翻阅了手头上所能找到的关于《秋兴八首》赏析书籍，并于微视频上学习了名家关于《秋兴八首》的讲座，也从网上翻阅了此类赏析文章，最后融合自己的一点点浅薄的理解，遂成此篇。

其实，我就是一个搬运工，将诸家我所认同的解读搬运到一起，绝不是想要窃取诸位前贤大家的文字，只是系统的归纳在一起，以利于自己学习，更为避免因自己的浅薄而误导诗词爱好的同仁，使我们在共同学习杜诗精粹的同时，享受诸家解析的便利，在此一一感谢前贤以及当世文达。

因自家学识有限，难免挂一漏万，词不达意，曲解杜意，还望方家指误斧正，每一次改正都是一次学习，每一次学习都是一次洗礼，也愿我及我的诗友都能在学习中得到精神上快乐！

秋兴八首（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秋兴八首》是杜甫写于唐代宗大历元年（公元766年）的一组连章组诗。此间，“安史之乱”基本平定，但局势仍然动荡不安，在战乱流离中已经五十五岁的诗人，于秋意萧瑟的夔州城，创作出了这组传承千载吟诵不朽诗作。

作为组诗第一首，既独立成章，又引领全篇。首章对秋意而伤羁旅，是全诗序曲，总写巫山巫峡景色。用阴沉萧瑟、动荡不安的景物环境衬托诗人焦虑抑郁、伤国伤时的心情。点出了“身在夔州，心系长安”的主题。全篇以首句而定八首基调。因秋起兴，引出以下诸篇诗意，章法严密，次序分明，无可易辙。

首句状景，“玉露”就是白露，露水至秋深而寒，故使枫叶凋伤而变红。本章以白露红枫开篇，用春秋笔法隐喻时势诗心。恰如金圣叹言：“白便写的白之至，红便写的红之至。”对比强烈，更由“凋伤”二字引兴，触发诗怀；巫山巫峡，大境象也，而状之以萧森，就极见索然。由是可见，萧森的秋气，凋伤的不仅仅是红色的枫林，更凋伤了这位不朽的诗圣，这位生命不满甲子之数的诗人，此时，亦恰如一片凋零触目的枫叶，飘零无助感慨万端。诗人将时、地、人浑融一体，不仅夺人眼目，且极具艺术手法。

颔联承首句，“江间”承“巫峡”，“塞上”承“巫山”。此处“江间波浪”，便是指长江瞿塘峡段，两岸如削，岩壁高耸，大江在悬崖绝壁中汹涌奔流，极见激荡之势。“兼天涌”，既表现了现实景象，也代表诗人内心的涌动，更暗喻时局板荡。“塞上”既指目之所及的巫峡两岸高峰，又特指夔门之侧白帝城所在的白帝山，此为川东要塞，为兵家必争之地。当是时，即诗人作此组诗之前不久，吐蕃曾侵犯内地，继安禄山之后第二次攻陷长安。吐蕃在西藏，近临四川，故此夔州亦在严密戒备之中，夔州亦可称为“塞上”。这里的“塞上风云接地阴”与第六章“万里风烟接素秋”有异曲同工之妙，“风云”“风烟”都是实景兼喻时事，既道出了眼前景致，有暗含当前国朝动荡不安的形势。“接地阴”与“兼天涌”恰是工对，上句描绘江上风浪涌起，下句描绘山间阴云低垂。诗人写江，是从下往上看，写云是从上往下看。出句之“兼”，即涵盖了“波浪”又衔接了“风云”。无论是“波浪”还是“风云”，看似写实，实有所喻，所喻者即“肃杀之气，塞于两间”。这两句气势雄大，广而论之，用风云变幻暗指时局的动荡不宁以及诗人内心的郁勃不平。此亦比兴之比，也为转句之兴所蓄势。

前四都是描写秋景，如首句是以静取胜，颔联就是以势夺人。动静相宜，虚实相映，极尽变幻之能，既有洞见世事的机锋，又有忧思哀感之存念。

金圣叹论诗有语：“作诗至五六，笑则始尽其乐，哭则始尽其哀。”颈联由继续描写景物转入直接抒情，由秋天景物触动羁旅情思，正是所谓意随境转，复有筋连，律不折腰也是。

颈联与颔联交叉承接，“丛菊”由“塞上”句转出，诗人自成都东下，至夔州已历两度寒暑，两次看到丛菊开放，细数时光流逝，不免老泪纵横。一“开”一“系”语皆双关，“开”则非止花开，亦是泪眼睁开。“他日泪”，一说诗人见两度花开而两度抛泪；一说是诗人过去乃至未来，自见菊花开放后便泪未曾干，即别来一直泪眼朦胧，昔日泪即近日泪亦将来之泪也。又，花上有露似泪，亦难分其花之泪耶诗人泪也。另，诗人在《春望》中曾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句，而在此《秋兴八首》又有“丛菊两开他日泪”相互映照，以足可领悟此时心境。“孤舟”由“江间”句得来，诗人在代宗广德元年（763年）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写道：“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而今已过两年有余，自己还羁旅夔州而不得返，我心已“系”于“孤舟”，而此时的“孤舟”还“系”于巫江岸边，不能载我回归故园。足见望乡情切，思乡情烈，读来动人情肠。

诗人还有“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江梅》）、“故园当北斗，直指照西秦。”（《月三首》其一），这里的“故园”，都是指长安樊川的杜曲。樊川位于少陵原与神禾原之间的潏河川道，因汉舞阳侯樊哙食邑而得名，杜曲则在樊川少陵原边，杜甫在长安时曾于此居住十年。此联中，丛菊的“两开”是指时间的流逝；而孤舟的“一系”则阻隔了夔州与长安归途。出句由景寄情，对句则直抒对故乡的怀念，此正是律诗转句章法妙处所在。

颈联之“故园心”，乃画龙点睛手法，由此引出其二、其三两章诗意，至第四章“故国思”则又是一变，易家为国，则境界又是升华，是统领以后诸篇之意旨。

金圣叹论诗说：“律诗作结，不得过悲，不得过愤，不得意尽。”诗人此结亦恰，寒衣自“丛菊”处延展而来，砧声因思念“故园”而更觉凄清。一“催”一“急”尤为紧促令人动情。

菊花又开，秋凉又至，夔州城家家可见赶制过冬衣服的景象，由此对比，更见诗人对自己飘泊异乡的伤感。暮色苍茫，砧声自高高的白帝城上传来，平添一种“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黄景仁《都门秋思》其三）的愁绪，身在异乡的我，可有人为我寄赠寒衣乎？

白帝城，在夔州（现在的奉节县）东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为西汉末年公孙述所建。诗人有“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送元二适江左》）、“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移居夔州郭》）、“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八月十五夜月二首 》其二）、“宋玉归州宅，云通白帝城。”（《入宅三首》其三）、“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等诸多言及白帝城的诗作。这里引用的第一首，就是白帝城的出处；第二首是讲诗人已经住进了白帝城；第三首就是说明白帝城所处的位置；第四首第五首极言白帝城高峻形胜。

或许有人疑惑，诗人何以偏爱白帝城？盖传白帝城为汉昭烈皇帝托孤于诸葛孔明之地。诗人严格秉承传统文人士大夫品格，奉儒守官，崇尚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品质，是以从心底敬重诸葛武侯，读其在成都瞻仰武侯祠所写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便能依稀的找到答案了。

本章用“玉露”“枫树”“从菊”“寒衣”连线点缀秋意，用“巫山”“巫峡”“波浪”“风云”铺排壮景，至颈联转抒思乡情结，以尾联“寒衣”呼应首句“玉露”，用“白帝城”遥接“塞上”，以暮色砧声而遥衬气象萧森，在时间上从白日写到黄昏，全诗感性和理性兼长，写足了秋色、秋景、秋气、秋声，读起来有层次丰富内蕴幽深的美感。明代的陈继儒评此诗曰：“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可喻老杜《秋兴》诸篇。”诚不虚也！

秋兴八首（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作为组诗，必有连贯，才能使气脉通达条理流畅。本章首句“夔府孤城落日斜”正是衔接上章结句“白帝城高急暮砧”。用“落日斜”承其黄昏景色；用“望京华”追溯“故园心”，以承接其意旨，凡此八首俱用草蛇灰线手法隐喻串联，强化主题，“望京华”正是全篇诗骨，以后诸章尽承其脉。

本章首句便点出诗人所处位置，正是夔州山城。高高的夔州城，诗人伫立西阁，夕阳西下之背影，尤显孤独。“京华”者，长安是也。何以每每望之？只因故园便在长安。长安在夔州北，长安又称“北斗城”，有诗人好友严武作《酬别杜二》诗句“斗城怜旧路，涡水惜归期”可证。是以诗人每每在北斗星出现时依著星位遥望京华。夔府至京华，何其远也，然以北斗作标，见北斗则如望长安，望长安既是望京华。日落至北斗星现，是时间的推移，自夔府而望京华不仅仅是地标的转换，也是空间的转换，此亦是文学作品的内在联系所在。“京华”二字，诗人所吟亦多，如“似闻胡骑走，失喜问京华。”（《远游》）、“异方同宴赏，何处是京华。”（《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西江使船至，时复问京华。”（《溪上》）、“悠悠照边塞，悄悄忆京华。”（《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崔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 》其二）。似此诗句不胜枚举，京华不只有故园，更是故国的政治中心所在。依北斗而望京华，也是杜甫奔波数十年，时刻不忘长安的情感体现，是游子对故园的牵挂，是离臣对故国的忧虑，是压在“故园心”下的一种更深层次的思念。

颔联与首二句交错承接，三与一相应，四与二相承，不仅在形式上勾连紧凑，对仗极其工稳，技法十分精巧，内容亦尤为丰富。“听猿实下三声泪”，句法上便有分割，“听猿”承夔府落日又遥承巫峡。典用郦道元注《水经注》载：“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由是可证巫江两岸猿啼之凄厉。而诗人又用“实下”二字夯实，力言不虚。“三声”是猿啼，应提到“实下”前才通顺。本句释义当作如下解：以前有民歌传三峡两岸猿声催人泪下，虽记之书本，然终未亲身体验，徒当传说。如今耳听为实，的确是情不自已泪不能禁啊。

颔联对句“奉使虚随八月槎”也十分巧妙。先说“奉使”严武奉命领剑南节度使，荐诗人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诗人原意随严武述职时返京，不幸的是，765年4月严武病故，这一希望破灭。故此，在“奉使”后面用了“虚随”二字，恰与出句“实下”对仗工稳。接下来再说“八月槎”，这里有两个典故，其一，典出张华《博物志》：“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桴槎去来，不失期。”；其二，典出《荆楚岁时记》：“汉武帝令张骞穷河源，乘槎经月而去。”融合上述典故略作释义如下：我（诗人）虽然被任命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却因严武病故，终究未能与他回朝供职。乘槎之人去天河之远犹能按时回归，我流落夔州，犹不知哪一年才能回去长安。由是，可鉴“虚随”二字实实隐含了诗人深深的失望和伤感之情，绝非随意落笔之词。

颈联由颔联转出，“画省香炉”，《汉官》仪载：“尚书省中，皆以胡粉涂壁，青紫界之，画古贤人烈女。尚书郎更直，给女侍史二人，执香炉烧熏，从入护衣服。”实际上，诗人虽然有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官衔，但这就是一个虚衔，因为这个官衔是在成都时严武幕下时给争取来的，此时他漂泊夔州，根本回不到长安，更不要说去尚书省值班了，所以说“违”，就是离开的意思，远离京城。什么原因呢？我生病了。“伏枕”就是卧病，这也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其实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他早就被朝廷疏远了，被朝廷放逐了。在这里，诗人虽然身体被朝廷放逐，但是诗人却没有放逐自己那颗忧国忧民的心，依旧遥望“京华”，依旧心系“故园”，并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情感反倒是越来越挚烈了。

“山楼粉堞”之山楼，指诗人所寓西阁；粉堞，就是涂成白色的城上女墙。“悲笳”，笳声是古时军队的作息讯号，因声音呜咽，故有此称。这句是由第三句转出。写诗人夜不能寐，想自己滞留夔州有家难归，而国势仍然在战乱威胁之中，耳听得城楼女墙上隐隐传来幽咽笳声似与猿啼遥相呼应，不免悲从中来隐隐心痛。

出句所思承上联对句所思，对句所听接上联出句所听。听猿啼复又听悲笳，忆“虚随”而至“违伏枕”，一“违”一“隐”，用字极巧，把诗人那种追忆、失望、伤感的复杂情绪都糅杂在一起欲说还休却也跃然纸上了。

尾联看似纯粹写景，实际上却是以景寄情，画面感极强，诗意感极强，更具艺术效果。“石上藤萝月”，是一个凝缩结构，由石、藤萝、月三个物象构成，因为省略掉了确定相互位置的关系，使得诗意更具朦胧性。这种结构的运用，一方面是体现诗人创造性的使用语言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了诗歌语言独特性，可以省掉那些确定性的语法关系，同时使诗歌内容更加丰富，更加有想象力。

最后一句，唯美动人中，却又点出夜色已深，秋意已浓，一片芦花，更衬诗人心意怆然。尾联看似极静，然而时间却正是在这极静的状态下缓缓流逝着，且静中有动。又上下两句对仗工稳，实属典型的流水对形式的艺术表现。

这首诗里，诗人或明或暗的将日月星辰等意象融入诗内，落日、北斗、天河、月，形成了虚实相映，也使诗歌在结构上更加严密，留有不尽的想象空间。

本章的结尾也是时间的推移。初写时是黄昏，继见星斗，继见明月升高，不论是从时间上还是逻辑上都是符合自然规律的。此即诗词创作中需要遵守的造境自然，设景无违的布局理念。并着重描写在夔州所见、所听、所忆、所感、所念的诸多情愫。所见者，有孤城落日，藤萝月色，水畔芦花；所听者，有猿啸巫峡，城楼悲笳；所忆者，有长安胜景，画省香炉；所感者，有虚随奉使，泪抛桴槎；所念念不忘者，独是京华。全篇以景寄情，层次清晰，情境交融，使遥思故园之念越加浓重，让人读来置身其中不胜唏嘘。

秋兴八首（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本章以晨曦起笔，承上章尾句之月色。昨夜睡得晚，月在中天；今晨起得早，清晨的阳光已经洒满了山城。有一个成语，叫做朝思暮想。我想用在诗人身上再也贴切不过了。

诗人早起，看见这有着千余户的山城，曙光初照，人们还未起来，小城显得分外宁静。初读，不觉此句之妙，再读始知起首之佳。诚可见诗人体物之细腻，并能娴熟的掌握整组节奏之疾缓。盖因前二首巫山巫峡的沉云骇浪、猿啸悲笳已经给读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至此悄然放缓，令人又一睹此间晴日境况，实可赞也。

清晨坐在江楼上，远远望去，四围险峰崖嶂都笼罩着一层青蓝色的烟霭。这时的诗人本应该是心情愉悦的，但是，这样宁静而又祥和的景色，让一个归心似箭望乡牵魂的诗人日复一日的坐在这里，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是以，一个叠词“日日”，便令宁静变得孤寂，让清晨的霞光变得有些清凉，也让诗意在宁静中慢慢的起了变化，此便是诗词中常说的境随意转了。

或许有人会问，诗人为什么天天去江楼孤坐？因为楼前一线长江，恰恰是回到长安的唯一通途。是以诗人日日来坐，日日来看江水，聊以慰藉乡愁。

颔联承上句，节奏犹显从容。“信宿”，是再宿，连夜，不止宿了一个晚上。“渔人”，就是江边打鱼的人。“泛泛”，漂浮貌。“还”是指回到原处恢复原状，在此可以理解为一直没有改变。

恰是因为诗人日日来此，所以看得清，本能够回家的渔人却没有回家，而是连续住在江面之上漂浮呢。“还泛泛”是诗人想到自己也如同渔人一样在江上漂泊。是以，此句既是写渔人，也是象喻自己。

颔联出句写的是水面的渔人，对句则是写的江楼前乃至水面上的燕子。“清秋”表明季节，亦是点题，清秋已至，燕子南归，而当归之燕子却迟迟不去，故意在诗人眼前飞来飞去，真真妒杀诗人了。上句“还”字是转折，此句“故”字是转折。两字落笔精妙，足见才气。上句还有身似渔人之感，此句则有人不如燕之叹了。诗至此处，已略见着恼了。

综上所述，前四以景寄情，以“山郭”“朝晖”“江楼”“翠微”“渔人”“燕子”点缀景色，用“日日”“泛泛”“飞飞”三个叠词来抒发心境。细读会感觉到层层递进，增减无由之叹，此即叠词之妙处，不仅能描绘意象，扩大意境，深化情感；还有声韵回转，节奏明快，流转自然的效果。

如果说前四句所言之景俱是外在之景，那后四句就是诗人独坐江楼的内心活动，也是由颔联的归家无计中转到个人际遇之上来的感慨。由此可见起首二句里的“坐字，非止枯坐，非止望江，亦是凝想，甚至引领全章。

颈联借典作比，出句：“匡衡抗疏”，《汉书·匡衡传》载：“元帝初，衡数上疏陈便宜，迁光禄大夫、太子少傅。”这个匡衡，可能大家很陌生，但是有个成语叫“凿壁偷光”，说得就是这人。这个匡衡在汉元帝即位之初，上疏劝谏“减宫室之度，省靡丽之饰，考制度，修内外，近忠正，远巧佞。任温良之人，退刻薄之吏，显洁白之士，昭无欲之路。”因此深得元帝信任，以此升其为光禄大夫、太子少傅。

诗人将匡衡自比，因为自有可比之处。说到这里，还要提一位对诗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物。这个人就是房琯。房琯很不简单，他爹房融是武周朝正谏大夫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说通俗些就是武则天当政那时的宰相。而房融的祖上就是唐太宗的宰相房玄龄，妥妥的名门望族。安史之乱后，房琯随玄宗入蜀，拜吏部尚书、同平章事，也是宰相。肃宗时，被委以平叛重任。但他不通兵事，又用人失误，结果大败而回。房琯与杜甫交情深厚。杜甫在房琯罢相后数次上疏肃宗为房琯辩护，结果遭到贬斥。

颈联对句诗人又以刘向作比：“刘向传经”，《刘向传》记：“宣帝令向讲五经于石渠，成帝即位，诏令向领校中五经秘书。”这里说的是汉宣帝让刘向在石渠给自己讲解五经，讲的很好，宣帝很满意，授给刘向“校中五经秘书”这个官职。

在这里再说一下这个刘向，也非常不简单。刘向原名刘更生，字子政，是汉朝宗室大臣、文学家，楚元王刘交(汉高祖刘邦异母弟)的玄孙，阳城侯刘德的儿子，经学家刘歆之父，是中国目录学鼻祖。治《春秋谷梁传》。著《九叹》等辞赋三十三篇。今存《新序》、《说苑》、《列女传》、《战国策》等书，其著作《五经通义》有清人马国翰辑本，《山海经》是他和子刘歆共同编订的，有《刘中垒集》传世。

诗人家世也不寻常，杜甫出身于京兆杜氏，是西晋大学者、名将杜预后裔，祖父杜审言是唐代“近体诗”的奠基人之一。杜甫七岁能诗，有“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佳句 ，更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志向。

之所以在颈联里这么详细的介绍这四人，是因为只有了解历史人物关系，才能透彻的读懂作品中诗人所要表达的思想。颈联所言所比，不外“功名”二字，也是诗人自我反省，也是引得后人对此联解析时颇有争议之处。出句诗人自比匡衡，说“功名薄”，是指“立功”，薄就是少。谁的功名少呢？当然是诗人自己；对句诗人自比刘向，说“心事违”，这是指“立言”，“立言”比不上刘向。此处“违”当背解，是违背，亦即事与愿违之意。

借典喻事，为古人今人所常用，因为这样能更含蓄更形象更丰富的表达作者的思想，唐人作诗，多借汉喻唐，诗人也不例外，整组诗亦多有此种表现。颈联出句作比，一方面说自己不如匡衡，另一方面何尝不是说肃宗用人赏功不及元帝呢；对句作比，确真真是羡慕刘向在和平的环境里著书立说，能将自己的思想、精神、理想传承下去，同时也感叹自己只能在这个动荡不安漂泊不定的环境中寄居夔州遥望京华独自长吟短咏了。细品此联的“薄”与“违”二字，自能从中窥见隐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不甘、不平与不忿的情绪，所以后世评家说这两句是诗人的牢骚语也就不是无的放矢了。

尾联续颈联意绪向下延展，与古人比已是心事有违了，希望落空了，那么自己昔日的同学们如今又怎么样了呢？一句“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便作了回答。“五陵”就是五陵原，位于长安北部，即指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这些地方很繁华，长安城中一些达官显贵以能迁到陵邑居住而感到荣幸。这句话大意是说：当年和我一起读书的同学，很多人都住在五陵，自顾自的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多不贱”即都很富足；“自轻肥”就耐人品味，尤其这个“自”字，更耐琢磨。既含不屑，又有羡叹，还有自嘲，语气之微妙，折服后人。

本章续写诗人羁旅夔州所见所思，写法上前四因境寄情，后四由忆抒怀，读来颇有酸苦杂陈之味。用“武陵衣马”对比“千家山郭”，五陵，点出长安，向上承“望京华”，向后开启下章。

组诗至此，前二章详写夔州的秋景，略写长安。第三首，则是一半夔州，一半长安，突出个人情怀和故园情思，并为“故园”之思转向“故国”之思做足了铺垫。

秋兴八首（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本章起句写道“长安”，实是因为上章结尾就有“五陵”之伏笔，而“武陵”又上承“京华”，而“京华”又是上承首章之“故园”而来，到此“长安”便是此诗之枢纽，也是诗人心之所系处，是以自本章以后便详长安而略夔州了。

起首之所以用“闻道”，是因为诗人此即还在夔州，所听到的都是从长安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听说长安的局势就如棋局一样，反复易势，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状。诗人将史实托之于耳闻，更令人遐想联翩让诗意摇曳生姿。

在此简述一下长安自安史之乱以来到诗人闻道长安依旧动荡不安之乱象：玄宗天宝十四年即公元755年安史之乱始，756年6月13日玄宗逃离长安，14日马嵬坡兵变，灭杨国忠、赐死贵妃玉环后仓促奔蜀，同年6月长安沦陷；肃宗至德二年即757年9月收复长安，并迎玄宗归长安。762年5月3日玄宗李隆基薨，同月12日肃宗李亨亦薨，同月18日代宗李豫即位；广德元年763年10月吐蕃再陷长安，代宗出逃陕州避难；吐蕃据长安立唐宗室广武王李承宏为帝，15日后，复为郭子仪平定。

上述所列，仅是时间的排序，实际上每一次动荡，都是一次政治洗礼；每一次博弈，都是一次权利的更迭；每一次胜利，都带着血腥的杀戮。恰是这种动荡不安的局面，让诗人无限感慨。“百年”是虚数，大唐开创百余年来，历太宗贞观之治、高宗永徽之治、玄宗开元盛世，赫赫国威直追汉武，然玄宗后期放纵享乐，沉湎酒色，先后任用李林甫、杨国忠为相，败坏朝政；又宠用蕃将胡人，致使节度使势力做大，终酿大患，使国势一蹶不振，国事一坏如斯。回首百年，历经盛衰跌宕，数来不胜唏嘘。致使诗人发出“不胜悲”的感叹。所悲者国事也，“世事”就是国事，在“世事”前加上“百年”便拉长了时间的跨度，洞见诗人的胸襟格局，从此句始，诗人便把个人情怀转到国运忧思之上了。

颔联紧承起首二句，细写长安城王侯宅邸和朝局的演变。出句写王府侯宅都换了新的主人，则见更替之频；对句写朝中的文武的身份又都有了新的变化，感叹衣冠之异。总而观之竟有物是人非的伤感。诗人在长安十年，出入王侯贵戚之门无数，对开元、天宝年间的达官显贵颇为熟识，这也是他心目中盛唐长安的一个重要部分。然而，战乱一过，宅邸没有被战火摧毁的，也被新的官僚所占据。因此，王侯第宅易新主，在诗人心目中便成为一个时代消逝的象征和历史变迁的缩影。在“安史之乱”中继位的肃宗李亨、以及后来的代宗李豫，都宠信宦官，甚至可官及宰相或元帅乃至管理国子监事物，代宗甚至使不识字的武夫待制集贤院，以至文武不分官弁杂糅，已无复盛唐朝局气象，此即所谓“文武衣冠异昔时。”颔联两句，诗人即感慨于时势变迁的同时又含蓄的抒发了对政局的忧虑，还隐晦的表达了对满朝新贵的讽刺。

金圣叹论诗言“诗至五六虽转，然遂尽脱三四，唐之律诗所无也。”此处亦然，颈联由朝堂上转议兵事。出句的“直北”就是指长安之北；“关山”，代指河北边关锁钥之地，乐府有《度关山曲》；“金鼓”，指挥部队行进或进攻的信号；“振”即振动之意。这句主要是指代宗永泰元年（765年）回纥侵扰战事，大意是：长安的北方因回纥的侵扰而使金鼓之声响彻边关重地。（其实，这金鼓的响声何止是振动边关大地，既振动着长安的朝廷，也振动着万千黎庶，更震动着诗人的心房）。“征西车马”指征调平定广德元年（763年）吐蕃陷京之乱的官军队伍，吐蕃在长安的西方；“车马”即指兵车军马，在此代指官军；“羽书”，即战争中插上羽毛的告急军报。高适有《燕歌行》“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驰”，在此即奔跑之意。这句的意思是，征调平定吐蕃的官兵队伍的告急军报往来飞驰。

中二联相互依托反衬，将长安内外形势如画道出。那么长安到底是什么形势呢？恰如诗中所言：城里的王侯第宅已易新主，而朝堂上的文武也早没了昔日的朝气；城外则北有回纥侵边之忧，西有吐蕃犯境之乱。中二联里的“新”与“昔”、“振”与“驰”，形成了鲜明的缓急对比。值此为难之秋，一方面城内王侯贵人还在忙着营造豪宅，朝堂上文武大臣还在忙着争权夺利；另一方面城外却已是烽烟四起战乱不息，军报往来疾驰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所有这些，都让诗人陷入深深地思考，也为第七句的引发抒怀铺平了道路。

读诗至此，前六句尽是说长安，尽是说国家大事，而至第七句戛然而止，又拉回夔州，抒发自己胸臆。何以说是回到夔州呢，自是因为“秋江”二字，秋江便是指夔州城外的巫江而言的。“鱼龙寂寞”，此为秋景，《水经注》：“鱼龙以秋日为夜，秋分而降，蛰寝于渊也。”也就是说，鱼龙将春夏作为白日，亦是活动之时；以秋日作为黑夜，自秋分以后，便潜入水底，寂寞无声了。“秋江冷”，三字看似浅显明了，然而因前面有了“鱼龙寂寞”，就更增添了无边萧索之意。综观此句，除了接续主题《秋兴》之意外，又着重点明了秋意更凉，也蕴含着国势愈加凋衰之意。

“故国”句，是“鱼龙”句的延伸，故国是指长安，“平居”即长安平素所居之处，其“有所思”应当有两层意思，按后四章所示，思念的第一个就是蓬莱宫；第二个就是曲江头；第三个就是昆明池；还有最后一个就是美陂湖；另一层意思则是指当秋江之寂寞，而历历堪思也。所思者，是盛世至乱之由，内有叛乱，外有入侵，兵灾就是人祸，况乎灭而复燃，犹如棋局演替。有故园不能回，徒有所思耳。

本章前六句感伤朝局之变迁，忧虑外族之侵凌，最后一联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感。写法上，叙事缓急相济，状景远近分明，发思洞鉴古今。与其说是一首诗，亦不如说是一段史，更不如说是一篇谏疏，烛照诗人清怀。本章亦为全篇之转折，由思念“故园”而变为思念“故国”，更见诗家襟格，又为余下四章起兴。另外，故国呼应首句长安，而长安又缘起上章之五陵，章法严谨，不折不断。诗人的作品之所以能感动读者，是因为他坚持写实，坚持忧国忧民的主题思想，用眼前史实融合儒家道德理想用心写作，并以此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文学精神境界。

参考书目

《杜诗详注》清·仇兆鳌，中华书局出版。

《金圣叹评点唐才子全集·唐才子诗》清·金圣叹，光明日报出版社。

《杜甫诗选注》增补本，肖涤非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唐诗别裁集》清·沈德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

《叶嘉莹说杜甫》叶嘉莹著，中华书局出版。

《唐诗讲读》莫林虎  左汉林著，四川出版集团。

参考微视频讲座

《走进杜甫》，四川大学  王红教授。

《诗书画》之《北斗京华·杜甫秋兴八首》，印海蓉。

参考网络赏析

《古诗文网》，网址：https://so.gushiwen.cn/mingju/juv_43fe7578c0c0.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