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兴观群怨
周贤望
兴观群怨,是孔子说的,记录在《论语·阳货》之中。《阳货》篇是这么记载的: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当代的教科书对孔子这段话的标准“译文”是这样的:
孔子说:“同学们怎么不学诗呢?诗可以激发情志,可以观察社会,可以交往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可以知道不少鸟兽草木的名称。”
教科书的翻译,当然是“标准答案”。不过,这个标准答案是从语文学习层面进行的,拿到学术探讨层面来,就有问题了。
这个翻译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语境的错位。它把上古语境与现代语境混同了。比如“可以”这两个字,在古代汉语中,“可”,就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可以”了,“以”字没有翻出来。古代汉语中的“可以”,放在现代汉语的语境之中,应该翻译成“可以以之”。“以”字的本义是:用,拿,把,将。
传统诗词,是以古代汉语为“材料”来“构造”的,使用的是古代汉语的语法体系。古今汉语在语法上最明显的不同是:
古代汉语以“字”为基本表意单位,在语法上分“字类”,即:实字、虚字、死字、活字、虚死字、虚活字,还有半实字、半虚字,等等。
而现代汉语是以词为基本单位,分词类: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量词、代词、介词、连词、副词、助词、叹词,等等。
而且,由于现代汉语以双音节词(两个字的词)为主,所以今天的诗人用现代汉语来写传统诗词的时候,总是显得不如古人用字那么精练、古朴、典雅。
话说回来,关于孔子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句话的翻译,还得承认教科书的翻译最“标准”。它是从诗的社会功能角度来翻译的,应该最接近孔子的原意。不过呢,从学术角度看,圣人的话可没这么简单。
所谓学术,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里整。哈哈!所以我们也可以从诗歌阅读的角度来探讨,这就可翻译成:“诗,可以从中看出兴观群怨来”;还可以从诗歌创作角度来生发,这就可翻译成:“诗,可以通过兴观群怨的方法来表现。”这里的“兴观群怨”四个字我没翻译,因为下面我将主要从诗歌创作角度对兴观群怨进行“分说”和“总说”。
一曰兴
兴观群怨里的“兴”,我以为本质上就是一种“说话的技巧”。从诗歌创作角度来看,可以视为一种“语言的艺术”。孔子不是说“不学诗无以言”吗?孔子这六个字,就把写诗与说话联系了起来。
我以为,从写诗角度看,兴观群怨里的“兴”,就是“比兴”,也叫“起兴”。比兴,不仅是诗歌创作的选材途径,也是创作方法,是中国传统诗词最基本、最重要、使用最多的表现手法。
比兴,在中国诗歌的源头就有了。
中国诗歌有两大源头,一个是《诗经》,风雅颂赋比兴,“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诗经六义”,比兴是其要义。
中国诗歌的另一个源头是“楚辞”,以中国第一个大诗人屈原为代表,屈原的典型风格就是“香草美人”,这香草美人就是比兴。
中国诗人写诗,几乎无一不用比兴。你想想,中国人说话都到处充满比兴,诗人怎么可以不用比兴呢?我甚至认为,一个人写诗,如果不会使用比兴,那这个人就很难成为一个成熟的诗人。甚至,一个人读诗,如果不知道比兴手法,也就很难真正把诗读懂。举个例子:
《诗经》的开篇是《关雎》,《关雎》的开头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知道这是比兴,是写诗的人借眼前景物“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以兴起下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那就能把“关雎和鸣”与“男女和谐”叠印、融汇在一起,就懂,就会感觉到“美”。假如某个人完全不知道什么“比兴”,就会产生疑问:那鸟是鸟,人是人,鸟儿关关,关你人什么事?你这不是“扯”吗?!
呵呵,要我说呀,作为艺术手法上的“比兴”,本质上就是“扯”,扯得好就是比兴,扯得不好就叫扯淡。
像“关关雎鸠”这种比兴,“比”的喻体和本体之间,“兴”的“他物”与“所咏”之间,多少有点联系,至少在某个方面有点像那么回事。
还有一种比兴,喻体与本体之间,“他物”与“所咏”之间,基本上看不出有什么联系。比如陕北民歌中有这样一句:“高山上修庙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
不知道这是“起兴”的人,就会觉得奇怪:想我就想我呗,扯那个庙干什么?说想我却扯到那庙上去,你是真想我呢还是假想我?呵呵!这个“修庙”与“想你”,确实没有什么联系,也许只是这对“狗男女”面对面坐着的地方有一座庙而已,属于“没话找话”,但这就是“起兴”。你看看,孔子多么英明,“不学诗无以言”一点都不假,这个例子告诉我们,如果不知道比兴,恋爱也是谈不好的。
值得注意的是:一般的起兴,都是拿“眼前景、身边事、当下情”来“引起所咏之词”的,假如扯得太远,让懂比兴的人们也看不出联系来,那就真是纯扯淡了。
在中国,不仅是“诗,可以兴”,生活中到处都能“起兴”。比如,在家里,老婆明明是对老公有意见,却把小孩骂一通,小孩不在家,就把狗骂一通,这个行为实质上就是“起兴”。懂的人,沟通交流就很顺畅;不懂的人,不知道要多吵几多架。成语“指桑骂槐”就是起兴,但“指鹿为马”不是哦,呵呵!
你发现没有?中国人说话,不喜欢直来直去,总喜欢先扯点别的事情,然后才言归正传。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扯的别的话题全是废话,其实全都不是废话,而是一种比兴。比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早已进入了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
二曰观
《论语》中,“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观”,理解这话要注意语境。子,在上古时代是一个表示尊敬、敬仰的崇高称谓,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只有圣贤先师才能称作“子”。上古语境中的“小子”,可不是今天口语中说的“你小子”的意思,更不是孙悟空在花果山召集猴子时喊的“小的们”这个意思。孔子是至圣先师,他老人家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吗?呵呵!
“子”是与“小子”相对的,如果子译成圣贤,小子则是将成而未成之圣贤;如果子译成先师,则小子便是后学。
所以“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观”这句话应该翻译成:“孔子说,后学们怎么不学诗呢?诗,……可以用之于‘观’……”。这个“观”字,本来就有三层意思,一是看,观看,匆匆一瞥也好,走马观花也好,仔细观察也好,都是看,是人主动看事物;二是呈现,比如景观、奇观、改观,是把事物呈现给人看;三是表示人对事物的认识与看法、观点,比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事物观(如诗词观、金钱观、主义观、扶贫观……等等,对万事万物的看法)……
孔子的“诗,……可以观”,在孔子语境中的前提是“学诗”,这个前提最好不要僭越。“学诗”二字的意思,我觉得可以、且应该包括读诗和写诗两个方面,读诗是学诗,我们写诗,不更是学诗吗?不然,我们很多有修养的诗人为什么总说自己的作品是“习作”呢?!
关于“学诗”与“观”的关系,我认为有三层。
第一层,写诗从“观”开始,用“诗眼”来观察人类社会与客观世界。
为什么一个人总是在旅游时诗兴大发,那是因为观看到的事物多了。这个不需要多说,反正我个人的诗,多半也是些“旅游产品”,呵呵!大家肯定也有体会,坐在家里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一首诗,出去走一趟,诗就往外涌!
作为写诗的“观”功,确实需要发现的才华。知识丰富、视野开阔的人,一眼就能发现最贴切、最优美、总之是最合适的物象,以用于起兴,或以之群、以之怨。立场不同、眼力不同、胸襟不同,看到的东西就不同。
佛教还有一句话,叫“你心里有什么,眼里就有什么”,这话有点“玄”也有点“妙”,是谓玄妙。不过在我看来:诗家用“佛眼”看人并不好,怎么不好,“佛眼看人高”嘛!用“狗眼”看人就更不好,为什么呢?“狗眼看人低”呀!诗家还是用“诗眼”看人、看事物才好!
第二层,诗写出来之后,就成了一种客观存在的作品,就得“呈现”给人看。
为什么大家每次写好一首诗,得意之时总是喜欢分享?古代是诗人之间,以诗当信函,上个世纪主要是发表在报刊上,现在主要是发到网络上、微信群里,总是要给人看的。因为一首诗就像一个景观,好诗就是好景观,出奇的诗就是奇观。有好诗不给人看,那就是锦衣夜行;有好诗却没人看,那就是寂寞。
所以我觉得呵,诗就是写给别人看的。也许有人会说,我写的诗就不给别人看,我锁在自己抽屉里。要我说,你这是抬杠。
第三层,诗歌是诗人对自己的呈现。
有人说“文如其人”,有人说“诗如其人”,这个我是赞成的。而且,我还以为,说“诗如其人”比说“文如其人”更精准。因为文,多少还能掺点假,而诗是最掺不得假的,酸文假醋的文,尚可骗得几人心动,而假情假意的诗,人家一眼就能看出其“做作”来。
因为诗是文学中的文学,诗这种文体,最贴近心灵的真实。
只要人家读了你的诗,就能看出你的为人,就能感受到你所流露的见识、观点、品格、才华、境界、情怀……或者说,你写诗,总是在企图表现你的见识、观点、品格、才华、境界、情怀等等。所以,当你把一首诗发表出来,呈现的不只是你的诗,还是你的为人啊!
为什么诗人的自我感觉总是那么的好?这是当然,“腹有诗书气自华”嘛!不过,假如你的某首诗,在质量上,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的话,你的呈现就要慎重。千万不要“老婆总是人家的好,诗歌总是自己的好”,更不要有人好心好意给你提点意见,你还以为人家是与你过不去。
说了兴观群怨中的“观”与“学诗”的关系,就得说怎么处理好这种关系了。
首先,当然是要用“诗眼”去观察,不用诗的眼睛来观察的“诗写”,那是瞎写。
次之,则是因为诗是要呈现给人看的,那就得“好看”,可以理解为这是孔子对诗的质量的要求,至少有两条,要让人能看懂,还要有美感。有些诗,没人能看懂,免谈;有些诗,好懂,但不美,次品。
再有,既然“诗歌是诗人对自己的呈现”,那么诗中就要尽可能地表达自我。有的人喜欢“学诗”(读诗与写诗),却生怕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人发现,这肯定“学”不成的,不让人“观”、不可“观”嘛!
也有的人“学诗”,写出来的“作品”仿佛与己无关,或者冷眼旁观,或者只是指指点点,这都不好,没有参与感,没有现场感,就不会写成“可观”的作品。
可观的诗,诗中都有“人”在,有人的情在、志在、灵魂在,这个人,就是诗人的自我。
三曰群
孔子说的“诗,……可以群”的“群”,怎么理解?教科书把这个“群”翻译成“交往朋友”或“合群”,当然也有道理。不过,如果从诗歌创作角度来考察,我看至少有三种意思。
第一种,诗,确实有“交往朋友”的功能。
最典型的就是唱和,传统诗词特别适合于诗友之间的交往。同一支曲子,你唱一个我唱一个,志趣相投、声韵相和,君子之交,和而不同,最能体现诗人之间的那份雅趣。
诗,确实是可以用来交往朋友的。我发现,诗人总是很容易与他人(包括诗人和非诗人)交上朋友,因为只要你写诗,你就会暴露自己内在的东西,就会让人“多快好省”地了解你、理解你,假如你某一两句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他就会喜欢你、尊敬你(当然,如果是烂诗、黄诗,人家读了想吐的话,那就会让人鄙视你、咒骂你)。
写诗不是显摆,而是坦白。一个坦诚的人,总是比较容易被人接受的。
早年我曾说过:“一个人只要年轻时写过诗,那他一辈子也庸俗不到哪里去”。这句话传到哪里,哪里就有朋友。还有人问我是不是真说了这样的话。哈哈!可见“诗可以群”这句“子曰”,确实是真理儿。
第二种,从创作角度看,这个“群”,是联想,是通感,是象征,是修辞,是……除了“比兴”之外的一切表现手法,我都放到孔子兴观群怨的“群”这个篮子里。说句没文化的话,写诗就是扯,比兴是小扯,“群”则是穷扯。当然这个“穷扯”不是乱扯,而是尽可能地展开想象的翅膀,让思绪飞到穷尽世间事物。
孔子说的“诗,……可以群”的这个“群”,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不好说。不过这个问题很重要,这只是对“兴观群怨”进行分说,后面我将在“总说”中再说。
第三种,结合中国传统文化并从写诗角度来看,这个“群”,也是“不群”。
什么意思?到底是“群”呢,还是“不群”?
答曰:是群,也是不群,群而不群。群,是共性;不群,是个性。群,是说诗要有一定的共性,是说“诗要像诗的样子”;不群,是说诗的个性,这首诗要与别的诗不一样,要卓尔不群。
那么,这个“群而不群”是怎么来的呢?这里需要多说两句。
首先,我们从中国传统文化来考察。
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是什么?客观地讲,是《易经》。可以说,《易经》是中华文化的基因,而且这个基因始终忠实地复制自己,至今也没发生过“基因突变”。
《易经》者,阴阳也。我上小学时不懂也不关心什么阴阳太极,那时候视为“迷信”,但我父亲会强迫我背:“阴阳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乾、坤、震、巽(读如训)、坎、离、艮、兑……”如此如此,名堂很多,学问很大,父亲认为:就算你不懂,也可以多识几个字。
想到“诗教”这个事儿,我以为让孩子从小就背点优秀的传统诗词是有用的。
言归正传。西方文化讲“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中国文化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西方文化讲“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中国文化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西方文化中,主客体分得很清,主体意识很强;而中国文化中的主客体,则是时常转换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物极必反,相反相成。
“群而不群”就是这么来的。
我觉得,“群而不群”,不仅是了解中国文化的一把钥匙,也是我们读诗词和写诗词的一把钥匙。如果你不掌握这把钥匙,你就无法真正理解《诗经》的比兴和屈原的香草美人,甚至无法理解“中国文化人”——被传统文化“化”出来的中国人。
次之,我们从中国诗歌发展史来考察。
从读诗的角度来考察。“群而不群”是诗歌的试金石。比如,你写的诗一定要像诗,同时还一定要与众不同,要有新东西。每次读到一首诗,只要在“群而不群”这个试金石上打磨一下,就能看出它“是不是诗”,是好诗还是差诗。“不群”者不是诗,“群”才是诗,“群而不群”才是好诗。
把诗写到“群而不群”是很难的。
高标准的“群而不群”,意味着熟悉你诗的读者,在一大堆诗中,不看作者名字就知道是你写的;“群而不群”意味着你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差不多到了“元轻白俗、郊寒岛瘦”的水平了;“群而不群”意味着你具备了他人无法替代的艺术创造力……
我不敢肯定至圣先师孔夫子的“诗,……可以群”这句话里有没有“群而不群”这个意思,但是“诗可以群”这句话是他老人家说的,《诗经》是他老人家编的,《易经》也是他老人家整理注释的。所以我想,极有可能他是有这个意思的。如果你也觉得有,那就是孔子的意思,如果你觉得我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吧!呵呵,那就算是我周贤望说的吧!人微言轻,说错了不算,爱信不信,反正我信。
其实,汉唐以来,特别是宋代,以朱熹为代表的儒家程朱理学学派,他们释孔释经,都是这个路子。像清代的康有为搞的《孔子改制考》也是,许多人说他是“伪托”,我看康有为确实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不过,宋代的大儒朱熹,不也是“挂着孔子名卖他的‘朱’肉”吗?!呵呵!把自己的见解说成是圣贤的意思再解释给人听,这个方法是中国文人做学问的基本方法。中国人是崇拜权威的,不如此,人家就不信。
我看甭管孔子的“诗,……可以群”里有没有“群而不群”这个意思,只要你写诗,你就得追求“群而不群”:
一要追求写真正的诗。真诗不是“回车键”,不是“屎尿屁”,不是下半身。你要是非得用这些东西入诗不可,你就不能来点“比兴”吗?!干嘛要写得“恶心”人呢?
二要追求写好诗。好诗要让读者能够懂得,只有能够读“懂”,才能真正“得”到,不要以为人家读不懂,你就水平高;好诗要给读者合适的温度,既不要让人读了发狂,也不要让人读了绝望;更要紧的是好诗要为读者提供价值(认识价值、审美价值或情感的力量、思想的力量等等)。
三要追求写出卓尔不群的好诗。卓尔不群的诗人是有的,卓尔不群的诗也是有的,但不是每一个写诗的人都能达到卓尔不群的目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吧,只要你写诗,你就要“往”之。
四曰怨
孔子说“诗,……可以怨”。这个“怨”字,我觉得后世的理解太狭隘了。几乎全都把这个“怨”字翻译成一种负面情绪,如抱怨、埋怨、哀怨、仇怨、怨恨、怨愤、怨叹、怨刺……等等吧,一片“怨声载道、怨天尤人”,我真的不认为这个理解是符合孔子的原意的。
我认为,“诗,……可以怨”这句话里的“怨”字,作为名词,可以直接翻译成“情”,或情感、性情、真性情。这个“怨”,不仅包括所有负面的情绪,也包括正面的情感,说的是真性情。
我还认为,“诗,……可以怨”里的这个“怨”,孔子“主要”是把它当动词用的。如果作为动词,则可以翻译成“抒发”,或表达、表现,特定语境中还可翻译成讥刺、诅咒,或赞美、歌唱等等。这样子,这个“怨”,就可以是对负面情绪的发泄,也可以是对真情的表白,还可以是正面情绪的彰显,甚至包括诗人对美好事物的赞美与歌唱。各种情感的抒发,都是可以干预社会的,干预,不只是抑恶,也应包括扬善。
这当然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说猜测,我的理由有以下两点:
其一,我认为圣人孔子满口仁义道德,他是不愿谈“情”字的,所以他以“怨”字代替了“情”字,把各种各样的情感都叫作“怨”。“儒家耻谈情”,“耻”是“不好意思”的意思,所以孔子要么把“情”提拔到“志”的高度,要么把“情”打压到“怨”的地步。在孔子那里,“诗言志”,如果诗不言志,那所言之情就只能称其为“怨”了。因为孔子毕生关注社会现实,提倡仁义道德,主张仁者爱人,反对怪力乱神,他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其实,他的不愿谈情与他不愿谈鬼神是一样的道理。
其二,我认为“怨”是最真实的情感,可能孔子是用“怨”来代表一切真性情的,也是用“怨”来表示对一切真性情的抒发的。
人的“情”有很多的状况,怨、恨、忧、思、愁、爱、憎,喜、怒、哀、乐、悲、恐、惊……还有很多,“情”的“况”很复杂。我以为,所有的“情况”中,怨,最真实,最细腻,不需要夸张,不需要假作,所以最有代表性。我就猜测呵,圣人孔子可能在2500多年前就发现了这个事儿。
事实上,不是所有的赞美都是真心的赞美,但所有的怨都一定是真心的怨。作为名词的“怨”,是一种最真的真性情。那么,把名词的“怨”当作动词来用呢?我觉得,再也没有一个别的字,比这个“怨”字更能代表诗人对各种不同“情况”的真实抒发了。
为什么孔子只说“诗,可以兴观群怨”?也许在孔子看来,在表达情感方面,只须说“诗,可以怨”就够了,而不必说“诗,可以恨、可以忧、可以喜怒哀乐、可以赞美颂扬”等等。假如面面俱到,那还是圣人说的话吗?假如把话说尽,那还是诗吗?呵呵!
“千情归一怨,万事可兴之”,如此也!
五、兴观群怨
兴观群怨,一般理解为:孔子说的是诗的四大功能,也有很多人把“兴”作为创作方法,却不认可“观、群、怨”也是创作方法。这些个我当然都不反对。学术上应该“各持己见、相互尊重,互为印证,互相补充”。但我觉得,兴观群怨,不仅是诗的“四大功能”,也是可以作为写诗的“四大功夫”来看的!
写诗,确实是需要一些功夫的,“内功”自不必说,相当于诗人的修养;“招式”也是要有的,而且,这些招式多是叠加起来运用的。
我年轻时读金庸武侠,知道金庸先生给他笔下大侠的武功招式都取了很好玩的名字,比如:一阳指、蛤蟆功、兰花拂穴手、降龙十八掌、乾坤大挪移……等等等等,假如拿金庸的武侠江湖来比照诗歌江湖,想来也是有趣的。你看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郭靖、杨过,等等武功高手,各有绝招,而且绝招通常不只一种。
加之,当代的所谓论文“规范”,不仅把论文搞得不忍卒读,作者也被害得不浅,比如像张文宏这样确有真知灼见的贤才,在写论文时,为了“规范”而不得不“穿靴戴帽”,大约他不愿把精力浪费在这些“假大空套废”的“靴帽之语”上,那就抄吧,结果害得他竟差点落得个“抄袭”的恶名。张文宏还不是做社会科学研究的,这社会科学论文的那套“规范”就更是可恶了。我不是反对科学规范,而是讨厌那种不科学的、刁难人的、侮辱作者和读者智商的所谓“规范”。
似乎扯远了,但没乱扯。要我说啊,这,就是“怨”,也是兴观群怨的“怨”。哈哈!
现在请出几个诗人的作品展示一下,我们简单地看看他都使用了“兴观群怨”这“四大功夫”中的哪些功夫吧!
其一,徐艺宁的《谒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纪念馆》:
萧瑟秋风夕照斜,秦淮呜咽老蒹葭。
金陵卅万头颅血,结作神州最痛疤。
此诗使用了“兴+观”。即通过观察,选出了“夕照”和“蒹葭”这两种物象用于比兴。
残阳如血,夕照所“兴”的是“头颅血”;蒹葭苍苍,蒹(读如坚,没长穗的荻)葭(读如家,初生的芦苇),“兴”的是“最痛疤”。
如果不知道这是比兴,你就可能觉得,南京及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纪念馆中的物象、形象、意象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选这两个东西呢?因为诗人徐艺宁选择喻体是非常严谨的。你想一想看一看,那红色的“夕照”,是不是很容易让你联想到“血”,那白色的“老蒹葭”,是不是让你很容易想到“丧”?把这两个东西写进诗里,再与萧瑟的秋风、呜咽的秦淮水叠印在一起,自然就会想到那三十万头颅、那些倒在水边的生灵……如此吧!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这首诗,反正在以南京大屠杀为题材的诗词中,这是我读到的最感动我的一首。
其二,杨逸明的《咏南湖红船》:
小小舱中几立方,神州命运也能装。
如今海上多航母,不及红船载重强。
此诗使用了“兴+观+群”。前面我说过:比兴是小扯,“群”功就是“穷扯”,呵呵!关键是你“穷”尽世间万物,能不能“扯”出那个绝妙的物象来。杨逸明做到了,他写红船“扯”上了航母。航母与红船都是船,船有一大一小,但有关“神州命运”却一小一大,整首诗的比兴很绝妙,“群”功中的联想、对比等招式运用得也很好。这是我在以建党百年为题材的诗词中读到的比较好的一首诗,当时读到,眼睛一亮!
其三,甄秀荣的《送别》:
北国春风路几千,骊歌声里柳含烟。
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此诗使用了“兴+观+群+怨”。与前两首例诗不同的,一是这首诗的“怨”功的运用,怨功,说白了就是抒情的功夫,这首诗抒情主体的现场存在感更加突出。“萧瑟秋风夕照斜,秦淮呜咽老蒹葭。”像是诗人站在金陵城头上看;“小小舱中几立方”像是作者站在南湖红船旁边说;而“北国春风路几千,骊歌声里柳含烟。夕阳一点如红豆”则像是诗人甄秀荣正行走了送别的路上,更有现场感。二是这首诗的用典,诗人把“红豆”、“骊歌”、“折柳”等一群典象串了起来,这些典象(所谓典象,可以简单理解为经典的形象或意象)都是旧的、常用的,再把夕阳比作红豆,这是新的,前无古人,一新带三典,串了起来,这就是“群”的功夫,使得全诗意象苍茫壮阔,相思之情弥漫天地。
这首旧体诗是冯亦同先生在一次诗友聚会上背诵出来的,先生是新诗大家,但他却能当场背出一个山东农妇(也可能是一个乡村女教师)的这首七绝,说明他有多么的欣赏,我是因为先生的背诵才记住这首诗的。说实话,当代人能把旧体诗写成这样子,真是令人欣慰。
其实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实在太多太多。古人的诗中那就更多。我怕你嫌我这文章做得太“水”,不再举例了。因为欣赏一首诗,写一百字不算少,写一万字也不算多。
最后我要说的是,兴观群怨,不仅可以说是诗歌的四大功能,不仅可以作为写诗的四大功夫,还是检验诗歌质量的四维尺度和文学批评的一种“武器”。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讨论。
总而言之,一个写诗的人,只要掌握了兴观群怨这四大“功夫”,写诗的手艺就练成了。也许他不一定能成为好诗人、大匠、巨匠,因为这样的诗人主要还是凭其“内功”的修为。不过呢,作为一个写诗的人,我看是可以“下山”闯荡那个诗歌江湖了。
2021年11月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