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日头西斜。
抬头看了一下窗外,时间不早了,夕阳恹恹的,撒欢了一天,该歇歇了。掩了书,踱出屋,伫立西望。
橘黄色温暖的光晕洒在黄昏下的暮云和枝林,一切显得自然,仿佛亘古而来勾勒的线条依旧如新,未曾淡褪于历史的舒展收合、风雨霜雪的侵蚀,简单但并不虚凡,自有一番写意勾沉的宁静和平和。
于是兴起了思考,古城的文化意韵和精神价值是什么呢?回转屋里,铺开稿纸,捉起笔来,慢慢书写心头的省思。“文化”,是一个普世性概念和广具延展性范畴的话题。可是因为话题太过沉重和范畴太过宏阔,在着笔行文时,便有一种笔墨钧沉的感觉,踟蹰、犹豫、默想、顿笔,浸渍了太多的芜杂和驳绪,解不开,理还乱。所以,文化的参悟必须寻一条可以触摸的路径,必须寻着一缕蛛丝或者一道马迹抑或摸着一段青藤,去找寻最后的答案。
我常常以为中国文化的解读需要从一杆轻毫、一枚砚台、一笺宣纸、一方浓墨中勾沉咂磨,因为毕竟文化太宏阔太浩博,若仅凭借对于文化的粗陋印象来整体勾勒,不免失之偏颇,所以只能抉取虽短碎但清晰的文化片段来折射映照文化的博大和深远。我恰以为短促铿锵的成语的确称得上古城的典型意象和文化符号。
据古书《竹书纪年》,古城之名——邯郸即肇始于此。古书中曾记载商末纣王在邯郸建“离宫别馆”,由此可证古城已有3100多年的高龄了。这么一段煌煌史历,潜藏的文化内涵也就很难以知晓庐山全貌了,幸运的是在苍茫山丛拾起的碎石残枝到也可以做一个“一叶知秋”“一斑全豹”的意想和揣度。古城的“秋韵”和“豹态”,因着“成语”便可有一番注解。
我把两赤羽,来游燕赵间。天狼正可射,感激无时闲。观兵洪波台,倚剑望玉关。请缨不系越,且向燕然山。风引龙虎旗,歌钟昔追攀。击筑落高月,投壶破愁颜。遥知百战胜,定扫鬼方还。 --李白《登邯郸洪波台,置酒观发兵》
边关告急,辕门点将,李太白登台置酒。军旗烈烈,枪戟如林,肃穆庄严铁血的豪情溢漫胸膛,雄心已发,天狼可射,燕然将勒,壮哉,我赵地男儿!诗中的历史我不想做阐幽发微,感兴趣的是赵地的男儿何以有如此的气魄和风貌。
沉思一番,吐出一句“胡服骑射”。
表面看来,“胡服骑射”无非就是“穿胡人衣服、骑马射箭”,这有什么令我感到兴趣的,但是我要说的是当文字浸透了历史,简单也便成了厚重。
记得是晋定公十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00年,赵简子在周天子麻木的眼神中,吹起呜呜的号角,在辽阔苍莽的三晋大地开宗立庙。于是,赵国洋洋洒洒的历史,便在史官颤悠悠的刀笔下,刻写开来。那是一个战国的季节,因着周遭的狼觊虎视,朔北的寒刀霜剑,古城不可避免的要挥洒一番豪旷和慷慨。于是,武灵王那年改更胡服,变诸骑射。潇洒果敢地脱下了长袍,提剑跨马,弯弓射箭。于是,雄霸一方,震惊了三晋,镇慑了华夏。赵地的雄浑气魄由此激荡,赵地的豪迈不羁由此恣肆。李牧、赵奢、廉颇、平原君……
我常常想峨冠博带换成短衣胡服,裘马轻狂换成野马强弓,是靠了怎样的气概和胸襟呵!慷慨悲歌、开拓进取、包容大度,塞北的料峭和中原的圆润交融,北风的野性和赵地的文明相联。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胡服骑射”竟有如此的魔力。千年后,赵地的人们依旧割不断先辈遗留的魂魄,赵地男儿的果敢慷慨进取的精神绵延不绝。
……相如章华颠,猛气折秦嬴。两虎不可斗,廉公终负荆。提携挎中儿,杵臼及程婴。立孤就白刃,必死耀且成。平原三千客谈笑尽豪英。毛君能颖脱,二国且同盟。……
—— 李白《登览书怀》
怒发冲冠,谋归宝璧;负荆请罪,忠义昭昭;杵臼之交,生死可托;处囊利锥,临危彰义。
“完璧归赵”“负荆请罪”“赵氏孤儿”“脱颖而出”就着“胡服骑射”的精神意蕴,潜藏在赵地人血脉里的高贵灵魂在面临着生死抉择、忠义取舍、处事治国时,道义、忠义、大义、友情、爱国、包容……被放在了显要的位置。
“完璧归赵”,记得那群虎狼一声声凄厉的嚎叫,你义无反顾的拿起了忠义,孱弱的身躯竟敢独自面对磨牙吮血的凶蛮,魔窟里你果敢面对,咆哮中你机智周旋,怯懦不是你的抉择,后退也不是你的抉择,生死早已置诸身外,灵魂的一阵阵呐喊,你懂得那是祖先的血脉在激荡,赵地男儿没有卑怯的孬种,只有残暴面前不屈的英雄。
“负荆请罪”,回车巷,一处似乎早已被遗忘的地方,远去的粼粼车马声,可曾传来当初那对轱辘回转趑趄的断续幽咽。可曾记得包容大度和狭隘嫉妒的对垒,躲藏巷角的不是卑猥,而是高大的灵魂。只是一次躲藏谦让,高傲的将军低下了曾经骄横的头颅,赤裸着胸膛,负着荆条,扫去阴霾,光明正大的去迎接洗礼。于是抱拳、下跪,不是乞讨般卑躬屈膝,而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自我救赎,于是,曾经的侏儒变得高大,曾经的高大而今愈加高贵,赵地男儿敢作敢为,赵地男儿能屈能伸,不是输不起的小人,而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毛遂自荐”,三千门客里,也许显不出自己的锥锋。于是,只好藏锋待饮血。“锋刃未曾试”,不是害怕折断,而是未到血染的时间。有一天,出窍的时刻到了,不怕埋锋太久,早已锈蚀。可是,这一次的出窍或许会变为最后的一次显露,哦,只因着忠义的,一旦出窍便难回头。听了听内心,你选择了面对。狂澜既倒,你逆潮而上;死亡威胁,你坦然面对。
凄凄沥沥过去了繁华的不可一世,也经历了天灾、战乱的袭扰。古城似乎陷入了自我的沉默,曾经脚踏着一个战国,像一尊风雨侵蚀的兵俑。古城,似乎如年迈的老人,迟暮之年早已无意再纠缠着什么,只剩下了回忆。
我常常想一座城市,它的底蕴,不可置疑的建基在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上,正如历久弥醇的白酒般,在时间的流逝中,酝酿起自我的价值,同时,内在精华的升华,在厚重中濡染着风韵。
深沉厚重,兴耀于鼓角争鸣的年代,朔风凛冽的季节,无情的刀兵和风雪,自然带着独属于自己的深至和沉重。
不过,古城的神韵并未随着时间变得模糊和单薄,反而在这个嘈杂庸碌的时代,乡音浓重的吐露出一两个成语,灵魂和血脉一齐震颤和跳动,惊醒自己作为古赵大地的后代,骨子里消解不掉的骄傲和高贵。
“胡服骑射”“负荆请罪”“完璧归赵”“毛遂自荐”……
铿锵短促,浓重有力,掷地有声,情理昭彰,千万条这样一笔宝贵的文化财富竟然独属于邯郸,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成语之乡”的美誉也是真正的实至名归。
我想,历史对于古城来说,究竟是自我标注的夸饰,还是自我更新的动力?
我不知道对于寻求历史和现实的契合该是怎样一个过程?但是深深地扎根在古城历史和文化中“成语”,应该有一种强大的魔力,触使着我们从熟悉的文化和历史的音符中,去倾听祖先们的呐喊,去感受祖先们的凛冽灵魂。他们,慷慨悲歌;他们,舍生取义;他们,忠义果敢;他们,锐意进取。他们,是英雄,是豪杰,是大丈夫,是好男儿。
行文到此,艰深的笔触也该换一下了,否则手中的这管笔,不知还能否承重书写下去了。
晓入邯郸十里春,东风吹下玉楼尘。青娥莫怪频含笑,记得当年失步人。 —— 胡曾 《咏史邯郸》
壁断何人旧宇,炉寒隔岁残香。洞天人去海茫茫,玩世仙翁已往。西日长安道远,春风赵园台荒。行人谁不悟黄粱,依旧红尘陌上。——储泳《题邯郸吕仙翁》
历史虽然厚重,文化当然也是浩渺无边。可是,古城依旧有自己轻松的一面,依旧有自己疏朗大笑的时刻。
那座学步桥上的故事,不正是古城沉郁沧桑下的谐趣么?!
黄粱的那一场美梦,不正是庄持严肃后一次慵懒放纵吗?!
“邯郸学步”“黄粱美梦”。
风萧瑟。邯郸古道伤行客,伤行客。繁华一瞬,不堪思忆,丛台歌舞无消息。金樽玉管空尘迹,空尘迹,连天草树,暮云凝碧。——曾觌
夜幕慢慢降了下来,笔也该停了。窗外,夜色撩人,古城陷入了一片宁静,但是心头的思绪似乎越来越浓,寥寥的几段文字,也似乎未能舒畅灵魂的悸动,古城又怎能被如此简单地解读呢?我如此安慰自己。于是,纸笺的最后写下了:
邯郸夜,乡吟成语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