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国吟诵前沿笔谈(五则)
陈中寅
台岛王伟勇吟诵教学指瑕
诗国吟诵,台湾习惯于叫吟唱。台岛成功大学王伟勇教授的吟唱教学在大陆颇有影响。由于受国内多所大学之邀,他的教学视频广泛传播,从而收获了不少吟诵粉丝,影响了大批青年学子。现根据他对唐宋词《渔歌子》和《菩萨蛮》的吟唱教学,以网上视频《名家讲堂/王伟勇教授诗词吟诵讲座(九)》和《古典诗词之诵吟歌唱(五)》为依据,将耳听吟声和眼看课件结合起来谈谈我的感受。优点和长处就不说了,让别人去说,这里只谈缺点和不足,所谓指瑕是也。古人对“诗圣”杜甫的诗篇尚能指瑕,今人自可仿效着来对吟诵进行点评吧。
王伟勇先生施教吟唱,好像是台湾的鹿港调,以前早就聆听过。这个调子,我总的感觉是:它是大众化的,不是很雅,而是较俗,好像有一种“热闹”在里面。当然,这里讲的雅和俗,不是贬低哪一方,而是指风格而言。拿台湾戴君仁先生的吟诵和大陆文怀沙先生的吟诵风格一比,雅和俗就分辨出来了。
关于张志和《渔歌子》的吟唱,王教授施教的课件与乐音不是很严格,也明显欠妥。既然强调入声字短吟,且用红色标出了篇中“白”和“绿”两个入声字,但“青箬笠”的“箬笠”和“不须归”的“不”皆为入声字,教学过程中却并未标出来。尤其把“笠”这个入声字吟唱成没有停顿的拖长的双音:2 3,实在没有道理啊。
另,“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肥”是阳平字,王教授却吟唱成了阴平字,听起来好像是“鳜鱼非”。其实,“肥”不能吟唱成⑥(加圈为低音,下同),按国语(老国音和新国音)应该吟唱成③⑥,按昆腔则应吟唱成⑤⑥。还有,结篇“斜风细雨不须归”一句,“归”的乐音为1⑥,运用了羽音来协韵,章法正确!但,按国语读法和吟法,“归”为阴平字,只能“平道”不能“低昂”,将乐音处理成1⑥就是前昂(高也)后低,明显地没有按照阴平的字声来行腔,这就不对了。其实,“归”的乐音应该处理成波音⑥,吟成⑥1⑥才对。
再谈《菩萨蛮》的吟诵教学。温庭筠的《菩萨蛮》,词风特别婉约而雅致,王教授的嗓音与吟唱没法匹配,好比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听起来不是味道。其实,在这种没法匹配的情况下,用嗓就得改变一下,即:不能用大嗓(真嗓),应该用小嗓(假嗓)来吟唱。当然,王教授没法做到,吟诵界只有张卫东先生等少数几个人才能做到。
另,温庭筠的《菩萨蛮》,如果是用北昆(北派昆腔)来吟唱的话,其乐谱来源于清代谢元淮《碎金词谱》。王教授说《碎金词谱》中《菩萨蛮》属于“北音”,不能采用入声唱法,故而吟唱入声字“灭”、“雪”时,将乐音拖得较长。怎么说呢,不能采用短音而休止的入声唱法,这应该属于北派昆腔的吟咏讲究,地处东南的鹿港调也必须这样吗?看来还得存疑。鹿港调吟唱中,其它篇章的入声字能用短音来处理,那么,温庭筠《菩萨蛮》的入声字“灭”、“雪”同样可以处理成短音休止。还有,该词结句“双双金鹧鸪”的“鸪”属于阴平字,查《碎金词谱》给定的乐音(工尺谱)为单音:五(相当于简谱音6)。王教授吟唱“鸪”时,发出来的乐音却是尾音降低的双音:1⑤。问题来了,尾音降低虽然用⑤照顾到了章法上的协韵,但对于“鸪”这个阴平字来说,取音却并不合适。该篇尾字“鸪”,只有将乐音1⑤修正为⑤(波音并拖长),字法上才会稳妥。
(2020.11.28.)
吟诵定义与“白马非马”
吟诵怎样定义?是个有待研究的学术问题。但目前有句话特别赶时髦:“吟诵是古人的读书方式”。如果只从传承学角度看问题,这句话应该是对的。没想到的是,现今的吟诵界,却似乎把这句话当成了吟诵的精准定义到处宣传到处用,这就犯了片面性错误。因为,给吟诵下定义,不但要考虑到传承学,还要考虑到创作学。千百年来,古人口头作诗也叫吟诵。想想吧,诗从口出,尚未用毛笔写到纸上和书上,何来读书?说吟诵是古人的读书方式或方法,此种定义,与刚才提到的实情对不上啊。因此,倘若慎重地给吟诵下定义,应该是:吟诵,是古来口头作诗品诗艺术和书馆书房读书艺术。对吧? (仅供参考)
诗仙李白“斗酒诗百篇”,“高咏”不歇,出口成章,走到哪里就吟到哪里。而你却说吟诵是古人的读书方式,这不就成了笑话?翻看唐代以来的诗集更能了解到,古人对平仄烂熟于胸,张口就来,“席上口占”或“即席口占”的吟诗多了去了。而今却偏要停留在“吟诵是古人的读书方式”这个说法上,偏要在某些专家的文章中与吟诵粉丝的分享中把它当作定义,情何以堪?即便从吟诵的源头讲起,吟诵也不是从古人的读书开始的。据周笃文先生撰文研究,虞舜是我国也是世界上有名有姓的第一位诗人。他的《南风歌》与《卿云歌》都是歌吟而出。当年的歌法就是吟法,吟法就是歌法,二者密不可分。因此,他的诗论和吟论紧密结合在一起,被记载在《尚书》尧典与舜典中,即:“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而“声依永(言)”这个原典,则演变成了后世的“依字行腔”,此乃华夏歌吟传统。
百家争鸣时代,我国有个著名的逻辑论辩叫做“白马非马”,而今初看一眼往往吓一跳。其实,倒过来就明白了:马非白马。马是个大类,白马是个小类,除了白马以外应该还有黄马黑马等。所以说,马这个大类不等于白马这个小类,此即“白马非马”。吟诵也一样,除了古人的读书这种方式以外,还有古人的口头作诗这种方式。故而吟诵这个大类不等于古人的读书方式这个小类。由此可见,“吟诵是古人的读书方式”这个定义,语法上没问题,逻辑上却有问题,毛病就在:白马非马!
(2021.01.15.)
汉字五声国语吟诵感言
多年来的吟诵实践,使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吟诵的根基和灵魂在汉字和汉字声调;结合美感而论,尤其是在汉字五声而不在汉字四声。对吟诵而言,汉字“五声说”强于“四声说”。古云:“天以六为节,地以五为制。”王国维和赵元任两位大师的“五声说”非常给力,不愧为吟诵根基的最佳选项。前者载于《观堂集林》第八卷,后者载于《国音新诗韵》且被摘录于朱光潜《诗论》第八章《论声》。有趣的是,当年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中,除王国维、赵元任明确提出了汉字五声说之外,陈寅恪也赞成五声说。梁启超呢,也未反对过五声说。
回顾音韵史,上古音汉字声调有争议,但以王国维的“五声说”(阴阳上去入)最合吟诵之雅。中古音汉字声调有变化,但晚唐五代之后,以北宋李清照《词论》所谈词的歌吟“分五声”(阴阳上去入)最合吟诵之道。近古音汉字声调有拨乱反正,但以晚明金尼阁著书而走向世界的汉字五声(阴阳上去入)最合吟诵之学。现代音汉字声调有反复,但以民国前期赵元任研究出来的国语五声(阴阳上去入)最合吟诵之法。够了!上古音、中古音、近古音、现代音都有汉字五声作根基和灵魂,国学吟诵美乎哉!假如当下还有人对此闭目塞听,岂不成了井底之蛙?
诚然,上古音、中古音、近古音汉字五声的实际读音(即调值)今已不明,故“依字声行腔”难乎哉!怎么办?那就好好珍惜现代音汉字五声吧,好好珍惜清末民初以来的实际读音即调值吧。为此,近六年来,拙著拙文一再强调“现代语言学之父”赵元任先生的研究成果,一再强调他的国语五声“五度标调法”,包括调号、调值和标调路径:
阴声,调号为一,调值为55,高平调
阳声,调号为 / ,调值为35,中升调
上声,调号为 V ,调值为 214,降升调
去声,调号为 \ ,调值为51,高降调
入声,调号为⊥,调值 为50,高短调(“入声高而短”,5占一半,0为休止占一半)
以上汉字五声国语国音,前边四个声调对于今人来说比较熟悉,只有第五个声调不太熟悉。因此,要特别强调:入声的音高与阴声(阴平)相同,音长为阴声(阴平)的一半。怎样标调呢?其实,只需在阴声的路径线条下方中点画一竖,然后在这一竖的左边写上“入声”二字即可。据此,入声的调号定为⊥,达意比较形象。而入声字的汉语拼音标调,将缩小的调号⊥置于韵母的主要元音之上,可谓天衣无缝,拙著《诗国吟诵存谱》(2017年6月中国文化版)第16页早就作了有益尝试。至于入声字的吟诵,诀窍是:短促加爆破,以振动声带为上。
(2022.2.15.)
国语五声诵吟谱最新文本展示
游子吟 (唐)孟郊 原作
(今)孟晨 声谱
慈 母 手 中 线
/ v v 2 51
游 子 身 上 衣
/ v 一 \ 3
临 行 密 密 缝
/ ⑦2 ⊥ ⊥ ⑦2
意 恐 迟 迟 归
\ v / ⑦2 3
谁 言 寸 草 心
/ ⑦2 \ v 2
报 得 三 春 晖
\ ⊥ 一 3 3
(加圈的数字谱为低音,下同)
岁暮到家 (清)蒋士铨 作
(今)孟晨 声谱
爱 子 心 无 尽
/ v 一 ⑦2 51
归 家 喜 及 辰
一 3 v ⊥ ⑦2
寒 衣 针 线 密
/ 2 一 3⑤ ⑥0
家 信 墨 痕 新
一 \ ⊥ ⑦2 2
见 面 怜 清 瘦
\ \ / 3 51
呼 儿 问 苦 辛
一 ⑦2 \ v 2
低 徊 愧 人 子
一 ⑦3 \ ⑦2 ⑥⑤1
不 敢 叹 风 尘
⊥ v \ 3 ⑦2
(2022.05.08.)
吟诵大类两分法之我见
最近看吟诵讲课视频,听了首都师范大学朱立侠先生论及“关于吟诵的语言问题”,现仅从吟诵大类两分法这个角度谈点不同意见。
朱先生将当代吟诵从大的方面分为两类:方言与普通话。这种要么是方言要么是普通话的大分之法,实际上代表了中华吟诵学会对当代吟诵的总体看法,听起来似乎堂而皇之,颇有道理。但是,拿这个“方言与普通话”的吟诵大类两分法来衡量当代人吟诗(口头作诗也是吟诵而且是含金量更高的吟诵),问题就来了:现今按平水韵体系口头创作近体诗词(律诗、绝句和词),难道只能局限于用方言吟诵类或普通话吟诵类来套?众所周知,普通话没有入声,肯定不能套入普通话吟诵类。方言(土语)有入声,那就只能套入方言吟诵类了。然而,这不对啊,据我所知,朱先生曾在中山大学硕士毕业,近体诗创作相当不错,难道只能配方言吟诵而不能配雅言吟诵?
雅言是古来共同语而非方言(土语),雅言吟诵,目前所知的至少有明清官话吟诵(张卫东先生的国子监官话诵唸视频可证)和民国前期的五声国语吟诵(赵元任先生的国语吟诵音频可证)。有鉴于此,笔者对前述吟诵大类两分法不敢全部赞同,只能局部赞同,并建议局部修正。在我看来,吟诵大类两分法的设计应为:一是共同语吟诵(雅言中的明清官话吟诵算一个小类,民国前期的五声国语吟诵算一个小类,新中国普通话吟诵则算另一个小类),二是地方语吟诵(即方言吟诵,包括粤语、吴语、川语、湘语吟诵等多个小类)。
以上两种格局不同的吟诵大类两分法,前者立足于当今政统(或曰当前教育体制),后者立足于民族道统(或曰五千年文化传统)。格局和立足点不同,看问题的方法和见解自然不同。吟诵属于诗国传统文化,是大舜歌吟以来四千多年的“绝学”,理当呼唤大格局,摒弃小格局。此中奥妙,发人深思,值得吟诵界进一步探讨。
民间俗语云:“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当前的吟诵大业急需推进,如果按照“方言与普通话”这个吟诵大类两分法来推进,那么,长此以往,平水韵体系的传统诗词创作(包括口头作诗和手头作诗),就只能委身于方言(土语)吟诵类,就只能永远处于尴尬状态。怎么办?难道为了适应普通话吟诵类,大家就得转轨或转向,完全按照普通话来创作新声新韵诗词(包括口头作诗和手头作诗)?果真如此,当前的教育体制自然会鼓掌并夹道欢迎。然而,中华民族的五千年道统和李白杜甫他们呢?或许只有痛哭了。
王羲之《兰亭集序》说得好:“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吟诵文化的发展是一条历史长河,不能只重下游而不重中游和上游。倘若是以动态发展的眼光来对吟诵文化进行分类,时间点就不要静止。怎么说呢?吟诵大类两分法,不能只定在21世纪二十年代初这个时间点上,应该以五千年民族道统为坐标来分类。只要某种语言在历史上确实担当过国家共同语的角色和重任,那就得算作共同语,对吧?绝不能唯我独尊地强行宣判:凡非现今普通话的,就一律打入另类,一律叫作“方言”!
(2023.03.03.)